圖/陳小冠

過去的不同面貌—從羅馬競技場談起

羅馬競技場之旅

在這裏,我想稍微偏離個人專業,以中國以外的材料談談過去的不同面貌。我從中國上古入門,一直對世界各早期文明的發展有興趣。出國念書時選了許多相關課程,也旁聽了「羅馬建築」這門知名的大學部講授課。我一直很推薦這類課程,因為它們通常是授課教師消化了大量一手材料與二手研究後,有條理、有系統的講述,可以讓初學者很快入門。十年前我旁聽了這門課,後來「羅馬建築」成為耶魯的開放式課程,近年由於教學需要,又陸續上網聽了幾講,重溫故往,但又有不同的體驗與收獲。

取得博士學位的那年夏天,我和先生到義大利旅行,造訪課堂中學過的那些古代建築與遺蹟。古羅馬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擁擠,原來建築之間的距離這麼近,君士坦丁的凱旋門(Arch of Constantine)就在競技場旁(The Colosseum),尼祿(Nero,統治期間37-68 AD)的宮殿又緊接在旁。雖然預期會看到一個很大的競技場,但實際映入眼簾時,還是忍不住驚歎。原長約189公尺、寬約156公尺、高約48公尺,假如這個尺度很抽象,那麼我們可以看看它的容量。根據估計,競技場約可以容納五至八萬名觀眾,跟許多美國球場容量相當,在今天說來規模都不小。比臺北小巨蛋的一萬五千人大多了,也比大巨蛋的四萬人還多得多。

進入競技場後,那些不同樣式的羅馬拱頂、牆面的希臘柱頭、結構體的混凝土與石頭,一一對號入座。至於那用來關動物與戰士的地下空間,也讓人想起電影《神鬼戰士》中的情節。一切是如此熟悉,直到走到東邊,牆上立著一塊牌子,說明這個空間在過去長時間作為教堂使用。競技場與教堂,多麼不協調的兩種用途!但轉念一想,競技場自西元八十年完成後,在此矗立了近二千年,如此龐大的建築,是無法看不到的,在羅馬帝國衰落後,中世紀的競技場命運如何?就放任這個堅固的水泥石造建築頹圮嗎?且讓我們談談競技場這段隱晦的過去,一段很少被提及的歷史。

羅馬帝國時期:格鬥士競賽的公共空間

首先,就今日的學院知識,談談競技場的由來。競技場是由羅馬皇帝維斯帕先(Vespasian,統治期間69-79 AD)於西元72年開始興建,西元80年在他的兒子提圖斯(Titus,統治期間79-81 AD)手中完成,據說是填了尼祿私人宮殿中的一個人工湖所興建而成,作為格鬥士(gladiator)競賽演出的公共場所,開幕時的慶祝競賽前後持續了一百天。曾有記錄提到,提圖斯在位期間,光一天賽事就屠殺了5000隻動物(不確定是否在羅馬競技場),由此可以推想開幕時被屠殺的動物與格鬥士數量應該很可觀。隨著君士坦丁(Constantine,統治期間306-337)將羅馬帝國首都遷到拜占庭,羅馬逐漸衰落,但直到西元六世紀上半,東哥德人統治羅馬時,仍有格鬥士競賽的記錄,之後,羅馬競技場隨著帝國衰落,逐漸被遺忘。

中世紀到十九世紀:採石場與基督教聖地

由於競技場以石頭建造,又以travertine石材作鋪面,中世紀時很長一段時間成為採石場,而且是合法地由教宗發給許可證,成為教宗的收入之一。許多競技場的石頭於是再利用,用來建造羅馬的知名建築,包括聖彼得大教堂。十六世紀時,當時的教宗還曾想把整個競技場中央改為羊毛工廠,旁邊作為工人屋舍,可惜成本過高,沒有施行。

除了表面石材大量被剝離、再利用之外,羅馬競技場的建築體本身也發展出新的用途。從六世紀開始,競技場就成為一般平民居住的地區,有動物棚舍、打鐵鋪、鞋鋪、石灰作坊等。十二世紀中葉,競技場的東邊還被當時統治羅馬的家族Frangipane改建為宮殿(Frangipane Palace),佔據了二層、十三個拱門的範圍。

當時的人如何理解競技場?西元1000年左右之時,人們以為競技場原來有穹窿頂,中心立著太陽神阿波羅的雕像,是太陽神的神殿,由羅馬詩人維吉爾(Virgil,70-19 BC)設計建造。文藝復興時期,人文學者才重新發現羅馬競技場;大約此時,這座與基督教沒有關係的建築,成為紀念羅馬帝國時期殉教者的聖地,宗教儀式在此舉行。1519年,一座教堂(Santa Maria della Pietà)在場內東邊建了起來—用的當然是競技場裏的石材。十七世紀,一長串的殉教者名單掛在競技場上,建築頂端也立了一個大型十字架。十八世紀競技場完全被基督教勢力所佔領,成為基督教戰勝異教的象徵。

還有令人更意想不到的發展。據說羅馬競技場中有特殊的微氣候,特別適合植物生長,花草種類繁多,竟成為販售乾燥花卉的重要地點。西元1855年,一位英國植物學家理查.狄肯(Richard Deakin,1809-1873)出版了一本書,專門介紹競技場中420種不同花卉植物。

進入現代:考古與觀光

十九世紀是競技場命運的轉捩點,古物學(antiquarianism)與考古學(archaeology)進入,開啟現代研究之先聲。研究者在十九世紀早期揭露地下建築,1870年進一步拆除羅馬時期以降的各種衍生物,包括屋舍、基督教教堂與十字架、甚至剷除花卉,試圖恢復競技場的「原貌」。此時,競技場也成為觀光勝地,似乎對英國人特別有吸引力,詩人拜倫(Lord Byron,1788-1824)的劇作Manfred更讓夜間的競技場充滿神秘魅力。

承襲十九世紀晚期以來的發展,今日的競技場是羅馬建築的典範,觀光勝地。作為現代觀者,我們多半跳過中世紀,直溯古羅馬。在現代科學精神的陶冶下,我們很容易以為除了風化與破壞,考古學者所復原的競技場大致是古羅馬的樣貌。但實際上,我們今日所見的是它歷經歲月風霜之後的樣貌,或者說剩下一個殼子。除了最上層是木頭,原來所有座位表面都有大理石,現今尚有二十世紀三〇年代的局部復原。屋頂、牆壁現在看來是一片灰色,但原來有色澤鮮豔的彩繪,外牆拱門中可能還有雕像,充滿裝飾。

就連今日它的名稱Colosseum,也不是古羅馬時的稱呼。羅馬人就稱它作The Amphitheatre圓形劇場,Colosseum這個名稱始於中世紀,可能與附近原來立著一尊被稱作Colossus的尼祿雕像有關。於是,這座為了抹去尼祿獨暴痕跡而造的公共劇場,後來卻因尼祿雕像而得名。

過去的不同面貌

從羅馬競技場,我們看到歷史的偶然與過去的不同面貌。現代人們對競技場有著許多想當然爾的知識與想像,過去的人也是如此。中世紀的人一度相信,競技場是由著名的羅馬詩人維吉爾(Virgil)設計建造,而維吉爾在競技場建造前幾十年就死了。文藝復興之後,競技場成為基督教的紀念地,因為當時相信許多早期基督徒於此殉道,然而,相關的殉道記錄都發生在基督教合法化之後,與羅馬帝國的禁教並沒有直接關係。十九世紀,考古學者以科學精神,丈量、測繪這個巨大建築,移除後代「添加物」,甚至剷除自然生長的花草,試圖恢復其古羅馬「原貌」。只是,究竟什麼才是「原貌」?

競技場完成之後,便因不同的使用者,改變其功能與樣貌,例如:有人認為原來建造時並沒有地下建築,那是後來的皇帝增建的。即使在羅馬帝國時期,競技場也不是一成不變,那麼,什麼才是競技場的「原貌」?真的可能恢復嗎?過去層層堆疊,追尋原貌恐怕是一項看似可行、實則虛幻的任務。目標或許虛幻,但追尋本身不是沒有意義,它讓過去多樣、甚或相互衝突的面貌浮現,解構了「原貌」的權威,新的假設與提問由是出現。

不同時代的人用各自的眼光看著這個龐大建築,以各自的需求再利用這個建築,並且根據各自的材料講述它的過去。今日我們對競技場的了解,是現代學科強調客觀、可以被驗證的知識下的成果。我們很容易如「臧否人物」一般,批判中世紀的輕信與對競技場的誤解,但更重要的問題是,什麼樣的時空環境、知識架構、傳播方式,讓過去的人們集體形成那個時代的認識?了解過去,有助於我們認識自己以及自身所處時代。羅馬競技場不是特例,它只是訊息豐富、研究較多的一個例子,還有更多過去的樣貌與變貌在我們周邊,待我們去探討。

延伸閱讀

  1. Keith Hopkins and Mary Beard, The Colosseum (London: Profile Books, 2006)) 一本有意思的小書,由兩位劍橋大學教授合著,討論羅馬競技場在羅馬帝國時期的功能,與往後各時代不同人們如何賦予這個建築不同意義,是本文主要參考書籍。

  2. 皮耶.諾哈(Pierre Nora)編,戴麗娟譯,《記憶所繫之處》,臺北:行人文化實驗室,2012。這是皮耶・諾哈思考法國史書寫的成果,從各種對法國而言具有重要性或紀念意義的事物出發,研究它們的出現與轉變過程,被認為是「處理國族相關記憶的社會史」。

  3. Katherine E. Welch, The Roman Amphitheater: From Its Origins to the
    Colosseum (New York: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2007).討論競技場的淵源與格鬥士習俗的來源,以考古材料為主,對競技場這種建築形式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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